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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潇,著名诗人,学者,天水师范学院著名教授。
张家川马丑子云鼎陶文化博物馆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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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师范学院 雪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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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走进张家川云鼎陶文化博物馆,感觉自己
失足跌入一个大坑。定睛一看
不是坑,是一个古代的陶罐
好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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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而亮处,有人喊我老哥。马丑子伸过一只手
把我拉出陶罐拉出坑——拉出土腥腥的公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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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这个浓眉大眼的老陶器
这个西装革履的张家川人物,这个姓马的牛人
屏退左右,指着他的一馆古陶说——
老哥,其实这些陶器
这些怪眉鼠眼的陶器
说明古人没啥玩的,只好
玩一玩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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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古人闲来无事,除了捏造神话故事
一天到晚,就捏造这些陶器
这搭捏个爪爪儿,兀搭捏个把把儿
这搭挂个系系儿,兀搭钻个眼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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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玩过的东西,现在我马丑子接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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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一边说,一边摸摸陶器的圆肚子,让我
想象传说中的仓廪实;再摸摸陶器的瘪肚子
描述传说中的饥肠辘辘……这位张家川闲人
以鉴赏的名义,在古人摸过的地方
肆意上下其手
而且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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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还大方地说:老哥你也可以摸一下!
我摸了一下,糙糙地,凉凉地
没啥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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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最早收藏的,是张家川花儿的碎碎唱
还有天水文人的碎碎诗。他用好烟好酒
换来这些写景抒情的碎碎句
泡在他的好记心里,说是可以
滋阴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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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十五,或其它需要内涵段子的好日子
马丑子会将它们挂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上
一句句地展示出来,让大家一一认领
并且纷纷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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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还收藏大大小小的书。他的酒肉朋友
提着嘴巴肠子和甜言蜜语来看他,茶足饭饱
如果说到心灵二字,尤其说到灵魂二字,马丑子
激动万分,就送他们一人一部张承志的《心灵史》
外加一个张家川的大锅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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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通过合影的方式,收藏了许多名人的傻样
照片上的马丑子,比名人更像名人
他们并肩而立,笑对镜头,像一组
文物学上的套罐——成套的罐罐儿。谦逊的马丑子
遇到个子小的名人,那低调的样子,那哈头躬腰的样子
只恨腰下面,长了个大腿,只恨大腿下面
长了个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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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马丑子,铮铮……骨折八处
昏迷三天。这三天,他紧闭双眼,闭门谢客
这三天,他的魂烟儿
带着他的八根硬骨头
悄悄出了一趟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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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远?晓不得!
啥地方?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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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马丑子魂兮归来,目光比过去深沉
这位曾经的皮毛客决定放弃多年的皮毛生意
也许,他懂得了皮毛二字的含义
也许,那些浮皮潦草欺世盗名的东西
引起了他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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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种哲学哄他说——人
不能玩物丧志!
现在,另一种思想告诉他——
那不叫玩物丧志,那叫
格物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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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收藏古董——比如古陶古罐,比如青铜器
比如新石器旧石器,比如残戟断箭,比如秦砖汉瓦
比如你太太爷的水烟瓶,比如你姑奶奶的醋坛儿
比如你姨太太的扇,比如你老祖宗的祖……
像水泊梁山扬言要收留天下好汉
马丑子决心收留世上的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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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振臂一呼,缺物们应者云集
沿着关陇大道,沿着渭河,缺物们慕名前来。有些
从大名府坐高铁来了;有些,从二龙山拔寨而来
有些,直接就从地底下,脖子细细地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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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穿花衣裳品相周正的,马丑子就拐普通话
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见到模样一般土里土气的,他就赊(说)张川话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马丑子和它们一见如故,一律
提供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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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他收藏到一把长铗。好,好,好
长铗归来兮,从此食有鱼,出有车,居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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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的名片上写着:某某博物馆馆长,兼
陇上陶首席历史文化胡吹冒料解说员
兼博导——博物馆的导游;
马丑子的表情上写着:某某文物研究所
代所长,兼高级研究员,兼仓库管理员
马丑子和他的云鼎陶博物馆。【右一为马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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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为善的马丑子从此与陶为邻——晚上
他就住在这些陶器的隔壁。月明星稀
博物馆的那个唐朝夜壶里,有时会发出声响
夜半三更,有人扳倒一个罐,没有酒
再扳倒一个罐,还是没有酒……隔壁老马
非礼勿听,只是低声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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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老马是一个聪明而好学的人
更多的时候,两只耳朵竖起来,他于俯仰之间
谛听着,水在井中的沉默、米在仓中的低吟
铁在锈里的无语,还有血在刀尖的遗言……
然后在梦境里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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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能言善辩的马丑子,口吐莲花的马丑子
老哥知道,是那些沉默的事物,教会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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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事物教会马丑子说话
事物的沉默教会马丑子说煽情的话
他演讲时,如有美女作聆听状,马丑子
绝对豪情万丈,几欲剑指苍穹。烈火般的词语
火火火,几乎要把丽人辈,烤成彩陶
纳为后宫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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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马丑子还会激动得背诗——为天地
立心,为万民
请命,为往圣
继绝学,为万世
开太平。然后,他略一停顿
环顾一眼左右的万千什物,淡淡加一句:为古陶
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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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家马丑子,他滔滔不绝的嘴上原来悬挂着牛头河
现在悬挂着渭河。语言的天才马丑子
是天水师范学院中文系的语言学教授们
悉心培养了你吗?NO,NO,NO。夜深人静
一定是那些历经沧桑的陶器,手把手
给你密传了古代汉语的真经;
花前月下,一定是那些细腰红颜的玉器
嘴对嘴,纠正过你的口型
诗人雪潇在陇南徽县茶马古道。2016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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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来得那么遥远,又那么突然,马丑子醉了
脸红得,像个彩陶;
悲伤来得那么迅速,又那么古怪,马丑子他的眼泪
流下来。暴风雨来了,他的脸
仍然像个彩陶——像个七绺八画的彩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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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嗡,陶器们也在四面八方咽噎
那声音来自大地深处,来自岁月深处,含混不清
却又分明如话,其色暗,其气凉,其声呜呜然
像一个个古人从心底,发出隐隐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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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堵皆是陶器!都是这样历经沧桑的陶器!
经历过火焰,也经历过埋没
做过钱罐儿,也做过蜜罐儿
有些,还破罐儿破摔地
糟蹋过自己……它们的主人喝了它们盛上的泉水
吃了它们盛上的米酒,早已零落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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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丑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额头上
出现了传说中纵横交错的绳纹——最早的制陶人
据说都是这样,喜欢用千姿百态的陶器
说出自己的存在,同时喜欢用草绳
勒出陶器的波浪,说出时间的
去向——逝者
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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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说:思想在,我在!
马丑子说:陶器在,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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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
马尔丑子说:人是会说话的陶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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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开张家川云鼎陶文化博物馆了
马丑子依依送他老哥。送我一本《心灵史》
还有一个张川锅盔。关陇道边,天高云淡
我又一次陷入了幻觉:马丑子身后的博物馆里
多么充实多么热闹多么富丽堂皇人欢马叫啊
一万个器物,发出了一万声吹鸣
另外一万个器物,嗡嗡嗡
发出一万个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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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器之不在,魂复何依?
马丑子,珍重那些器物吧,善待那些器物
老哥知道,你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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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28天水博爱居
图文来自天水作家杨逍的公众号:陇头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