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鱼之味》是两遍看完的。如果把这部电影比作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的话，我一定是相看两厌，如果今后不再打交道，也就各自别过不再挂心了。偏偏这是部电影，我的强迫症又难以允许有始无终的事，于是只好再打开看完。可剧终之时，我还是庆幸了一下强迫症，如果坐不住，就错过了这样一道浸润心灵的人间真味。
剧情并不复杂，更谈不上跌宕起伏，一句话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年届花甲的平山把女儿嫁出去的故事。整部电影用一个“平”字是不够的，必须要加个“淡”字才行。没有喧嚣热闹的背景，没有动感的镜头，没有花哨的制作，所有话语无一例外地安详恬静。即便喜静如我，起初也无法忍受这寂静的背景，以及毫无起伏的故事。看着平山在公司工作，下班，与同学小聚饮酒，回到家中独坐桌前，间或与女儿道子简单交谈，长子宏一与媳妇建立小家后为一锱一铢的争执……这些琐事纷纷乱乱，再加上1960年代初的画面感，让我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对一位友人感叹，这片子太阴郁了，简直就是日本版的《一地鸡毛》，人看完这种电影，会对生活绝望的。当时心里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不是不尊重逝者，这难道就是名导演小津安二郎穷其一生智慧的名作吗？
然而心里有光，眼里有海。如果没有宁静的心，是无法让这部电影在眼里焕发光彩的，这并不影响它的艺术成就，只是说明观影者并没有具备理解它的内涵和修为。如果你不够专注，或者不够深沉，或者不够积淀，这部电影不适合你。
平山是一个鬓生白发的父亲，长子宏一已经成婚，自己守着女儿道子和次子生活，虽然妻子早逝，但道子尚未出嫁，还能在家中操持内务，照顾平山的起居。然而时间总在这种看似还过得去的生活中不经意流走，当父亲遇到友人时，大家总是关心地问起道子的婚姻大事，平山渐渐感觉到要让道子出嫁了；而女儿被问起时，总是含蓄地说道：“不嫁也没关系，我嫁出去了，家里会伤脑筋的。”作为日本人，这一点同中国人一样——对婚姻和家庭的依赖根深蒂固，婚姻是传宗接代延续家族血脉的载体，还是艰难世事中互相依赖度过生命的基石，成婚意味着作为父母，对子女有了一个交待，他们在今后将独立相伴面对生活，此时他们才真正成人，无需父母的扶持和担忧。同学的子女都已成家，连自己旧时部属的孩子都嫁了出去，平山已经很难沉得住气。而道子口中的“伤脑筋”，背后的潜台词是，她一旦出阁，渐渐日薄西山的平山的起居将无人照顾。人非草木，平山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境遇呢？
然而经过一连串阴差阳错的努力，道子出嫁了。当为身着传统盛装的女儿送行时，平山身着燕尾服，前胸口袋里插着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用平静的语调为女儿送上祝福，也迎来自己的艰难。老龄化的日本让每一个老年人都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晚景担忧，但作为父亲是无私的，平山不能允许女儿因为照顾自己而始终待字闺中，特别是当他看到老师单飘的女儿时，更加坚定了这个信念。这个选择不是没有经过纠结，但平山是果决的，这就是一个东方父亲所给予女儿最大的爱，当他站在父亲的位置上时，他的眼里只有女儿，“平山”已经退居其次了。只有在那些小小的角落时间里，他才从心底拿出自己，去细细回味那个叫“平山”的人，回味他的欢愉和悲伤。他曾是驱逐舰的舰长，当在小酒馆遇到昔日舰上的下士官，他也会醉意朦胧地与部属一起在《军舰进行曲》中敬礼，会看着像自己逝去妻子的老板娘，缅怀过去的荣光和美好。虽然侵略战争是不义之战，日本军队是不义之师，但此时的平山已经解甲归田，成为一个普通的公司管理人员。作为舰长在海上逐波竞流的日子，是他自己的鲜衣怒马、英姿勃发，是他人生中难以忘怀的岁月。这一代人的青春，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平山有幸熬到鬓生华发，但即便有生活和家庭的重担，他仍然时时想起心中仍存的青春。
整部电影的平静和安详是用居于物中的人物来述说小津超然物外的至大觉悟。看起来静得像油画的布景，不喜不悲的述说，其实蕴含着巨大的心灵能量。小津生于明治，成于大正，在一线亲历残酷的战争，又经历了昭和后期的经济复兴，这种人世间的动荡早已让他对人欲和物欲洞若观火，对名利和执念云淡风轻。生活不是时时都有纪梵希式的优雅浪漫，更不是总有好莱坞的激情澎湃，生活最终要回归到家庭的一粥一饭、柴米油盐，回归到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小津只是在银幕上还原了生活的本真，让生活以原样呈现出来，让身处庐山之中的人们在别人身上看到他们发现不了的珍贵之物。对于被幻想支配的人，这不免有些残酷，但这种残酷是退去浮华、击碎幻想，回到本真与现实所不得不经历的阵痛。人总是要回归现实世界的，以不切实际的期待和步态跨入现实，不但看不到生活真正送上的礼物，看不到真正值得珍视的情感，还将要面临更大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小津的残酷，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整部电影中，秋刀鱼从未出现，但秋刀鱼是日本人餐桌上最常见的一道鲜味，每个人时时品尝，尝多了就挑剔甚多，未必识得它的原有真味。真正的爱是伴随在一粥一饭之间的，是看似轻描淡写的取舍。大道至简，这的确是穷尽一生智慧的返璞归真。
平山醉了，他回到道子离去的家中，意态朦胧地唱着《军舰进行曲》，此时已经没有女儿“少喝点”的关切和责备，而是次子的不耐烦。他浑然不觉，在这不耐烦当中，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