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加餐饭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出自《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很多人过目不忘的是“思君令人老”,人生苦短,相思悲凉,花谢叶落,怎么不让人哀哀憔悴呢。而我读了,从此不会忘却的,却是“努力加餐饭。”《古诗十九首》是南朝萧统从无名氏传世的《古诗》选十九首,编入《昭明文选》,属五言古诗,是我极其喜爱的一本古诗。
努力加餐饭。人生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祝福了。
读什么样的书,和什么样的人说话,做什么样的事,吃什么样的饭,对于我这个草根来说,是比较重要的。吃什么样的饭,占据了我日常很多时间——肠胃问题没解决好,很难说能把大脑问题解决好。骢骢对吃是要求比较高的。有一次,我对她说,以后到了大学,可是要天天吃食堂的,总不至于雇人烧饭给你吃吧。骢骢说,很好解决,你以后办一所大学,我去你大学读书。我目瞪口呆。安安却几乎没要求,说,一杯牛奶一块面包,比你的红烧排骨好吃。我又是瞠目结舌。两个完全吃相相反的人,却坐在了一个桌上。一屋三餐四季。
骢骢吃饭,从两岁开始自己吃,一个勺子一双筷子一个汤碗一个骨碗一个饭碗,喝小碗汤,吃剩的骨头放碗里,吃饭慢条斯理,不吃汤泡饭,不说话,不看电视,好吃的菜放哪个位置,她坐哪个位置。吃鱼,先吃鱼唇,再吃鱼肚白边肉,虾蟹必须是新鲜的,活蹦乱跳下锅。她外公过节,打电话来:骢骢,过节了,你要来吃饭。有野生甲鱼吗?没野生甲鱼,我不去。那时她三岁。我熬鸭汤,放几根冬虫夏草佐料。她翻开砂钵,小筷子把冬虫夏草一根根找出来,慢慢吃。她也不知道冬虫夏草是什么,她才四岁。吃饱了,下桌,再好吃的东西,也没兴趣。她外婆在药店上班,她看见白白的像银耳一样的东西,回家叫她妈妈买,炖冰糖吃。她妈妈炖了一碗,她吃了,抹抹嘴巴说,真是好吃。当然好吃了,那是燕窝。她那时还是小班的幼儿生呀。安安是什么也不愿吃,喂饭一直喂到七岁,脚盘在椅子上,常吃汤泡饭。等他自己用筷子吃饭了,又吃得狼吞虎咽,嘴巴鼓鼓,饭桌变成垃圾场。他现在十一岁了,我每次吃饭,都要嘱咐他:坐好,端碗,慢慢吃,一个把饭都吃不好的人,是不可能做好事情的,也不可能把书读好。他还小,他还不明白,吃饭的态度就是对生活的态度,也是对身体的态度。
无论我去哪儿,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当地的土特产,却必须买。现在有快递,买了即寄,以前总是大包小包背回家。这些物产,是我给骢骢的最好礼物。事实上,很少买到好东西,时间匆匆,挑选不够精细。但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去婺源,买到了野生石耳,一斤多我全要了,一百多元钱一斤呢。那时我工资还不到千元呢,婺源还没开发呢。石耳炒蛋,或炒白菜丝,骢骢吃得放不下筷子。还有一次去德兴大茅山,各家各户收野生香菇,收了一斤多,炖鸡炖鸭,放一些进去,香气浓郁,口感滑溜。一生吃不上几次的。
没有外出工作的话,我负责烧饭。烧饭的人,都是自己买菜的。我送女儿上学,再返回菜场,把菜买好上班。猪肉买得少,要买也是买里脊肉、排骨、口条,偶尔选精肉。我喜欢买鱼,买野生鱼。菜场只有一个妇女卖野生鱼,在小巷口。她是灵溪人,风雨无阻地骑十几公里的电瓶车来,驮着水箱,一边一个,卸货,杀鱼,特别麻利。我也风雨无阻买她鱼。我先到了,马上给她电话,问她到哪儿了。我没时间去,也给她电话,问她有什么鱼,好鱼留一些给我。所谓好鱼,是鱼骨少鱼肉不糙的鱼,一般是阔嘴鱼、三斤左右的草鱼、黄骨鱼、鳜鱼。她没鱼卖,我也不买鱼。我也不用问价钱,她也不用开价。鱼怎么杀,怎么切,我不要的部位是什么,鱼要多少,单条鱼需要多重,她全知道。有时看到鱼好,尤其是雨水时节后,鱼孵卵了,捕捉得多,我选不过来,每样鱼都要——这么好的鱼,怎么舍得给别人买走呢?——我竟然傻乎乎的像个开餐馆的人,两手都提着鱼,一算,几百块钱。多了,怎么吃得完呢?我又送给楼上楼下的邻居,送给骢骢外婆,送给盐——腌制小部分。十六七年了,那个卖鱼的妇人,我至今还不知道她姓什么,看着她黑黑的圆弧一样的脸,我似乎看到信江里浪游的鱼。买青菜,也是固定两个人。一个是刘家坞妇人,三十多岁,拉平板车,矮小,瘦,像个放了几天的青辣椒。她的小白菜和菠菜,都是自己种的,娇嫩。冬天,她也卖红薯,也是自己种的,黄皮白心,煮稀饭甜甜的。还有一个是汪家园的,挑粪萁来,我喜欢买他的红萝卜,中指粗长,下锅一炒,就把油吸进去,难得的好吃。他夏天的辣椒和黄瓜,也是我爱买的。黄瓜生吃,辣椒去籽,生煎,以生抽做料水,放大蒜、豆豉,熟而不烂,透而不焦皮,怎么吃也吃不厌。挑粪萁的人,坐在矮板凳上,独眼,瞎的那只,嵌了一只狗眼进去,眼珠死白。他的手指短而粗,指甲当小刀用,兜须,他不用刀,用指甲抠。
当然,这是住白鸥园时,菜场大,方便。前两年,骢骢去读初中了,我又转到凤凰大道居住。小区的菜场是小菜场,菜也贵很多。蔬菜也大多是卖菜人自己种的。可鱼鲜有,两家卖鱼的,也都是饲养鱼。我不买饲养鱼。我也很少买鸡鸭鹅,饲料喂养的,没什么值得吃的。在白鸥园,有一家卖鸡鸭鹅的,他隔不了几天,会给我电话,说收了土鸡土鸭。我咚咚咚跑去。我是信任他的,他和偷鸡鸭的人,有隐秘的联系。可能吃他赃货最多的人,是我。他老婆胖胖的,拔鸡毛特别快,我一支烟没抽完,她便拔好。骢骢抱手上的时候,她小孩落地。小区菜场简单,想吃一餐如意的饭菜,可不简单。那就将就吧。将就又心不甘,又跑大菜场。
我不买超市里的菜,不买菜场的羊肉,不买不熟人的鸡鸭鹅,极少买牛肉。要吃牛排或羊排,去马克西姆西餐厅或亿升西餐厅,蔡虹带骢骢安安去。我是从不吃西餐厅里的东西。买鸡鸭鹅,我去乡下。每年年底,我也会买一只羊,留着慢慢吃。有一年,我女儿大概是八岁吧。过年,我和一个朋友吃饭,他的女朋友说她叔叔养了好多土鸡,在田里养的。我立马说,给我二十只,你料理干净了,我去拉。我看到一地的鸡,我傻了,全是肥胖的大洋鸡。我又不好多说,三百多块钱一只,拉进车,走了,全送给朋友吃。我懊悔自己,怎么轻信了女人的话呢?
几次,骢骢对我说,别排骨炖海带炖萝卜了,也别炖肱骨啊,都吃得想呕吐了。我说,怎么了?骢骢说,再好吃的东西,不能常吃。我说,我真买不来菜,要买好食材,比我写字难度大多了。蔡虹买菜,是不想那么多的,见了就买,很少考虑材质。我外出,就她负责。我回家了,看见她买的菜,我又不便多说,理一理,大部分扔掉。
再好吃的菜,安安都说不好吃,一年到头,难得表扬一句:今天的菜不错。他唯一满意我做的,是煎荷包蛋。蔡虹不在家,安安显得心事重重,干什么也不安心。安安爱喝牛奶。值得安慰的是,骢骢安安都不爱零食,更不会吃麻辣烫烤肉串、吃超市卖的辣条萝卜条。去年蔡虹去四川,我带骢骢安安一个星期。算是最长时间了。一天,是星期天吧,我正在午睡,安安打双赤脚,笃笃笃,跑到我窗前,说,我饿了。我迷迷糊糊,说,待会儿,爸爸睡一下,你自己找吃,有蛋糕,也有香瓜。都吃完了。安安说。那我还是要睡一会儿。我翻了个身,继续睡。饿久了伤身,觉还可以继续睡。安安说。我乖乖地起床,打开煤气灶,给儿子烧了两个荷包蛋。我却再也不想睡了。
安安五岁那年,我外出工作,蔡虹带他们吃食堂,或餐馆炒菜吃,很少烧饭吃。每次回家,我也不外出玩,好好买菜烧饭。但安安似乎不买账。他爱吃面食,清汤、面条、馄饨,他都喜欢。骢骢吃饭,她上桌扫一眼,好吃的菜摆在哪儿,她坐哪儿,默默吃,吃完了下桌。每次都要叫:安安,吃饭了。他应都懒得应,看电视或玩玩具。我把电视关了,大家开始吃。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每天买菜,我都要征求骢骢意见,吃什么?安安的意见,几乎不用征求。家里有鸡,他说要吃鸭子;家里有鸭子,他说要吃鸡,家里的菜都不是他想要的。有一段时间,他爱吃蒜薹,三天两天烧蒜薹。而骢骢喜欢吃洋葱,肉丝洋葱,洋葱炒蛋。除了红烧鸽子、红烧鸡翅鸭翅,骢骢安安很难找到共同爱吃的菜。所以,我一餐大部分要烧四个菜,两荤两素,另加一个汤。他们各吃各的。共同点是,都不吃辣,不吃腌制鱼肉。骢骢三餐之外,除了水果,很少吃其他食物。安安除了三餐之外,可能还有第四餐、第五餐。他没吃饱下桌,爱折腾,要不了几下,又想吃。我也常常熬稀饭、煮面条、煎荷包蛋给他吃。因为,饿是大事。经常这样,也成了恶习。我不怂恿,让他饿。
作为父亲,我最大的优点是,极其有耐心地给他们姐弟负责一日三餐,只要想吃,我都立即付诸行动。我的生活有几个信条,其中之一是要热爱吃,但不能贪吃。我反对贪吃,,这会误事,也误人生。贪吃的人,也很少有自强的人。
作为一个平凡的人,如我,吃好每一餐饭,干好每一天的事,爱好心上的人,就是一生的大事。
原载《朔方》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