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新浪微博：_YAYOYI）：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之后工作游学于日本东京与京都。现为自由艺术家，生活、工作于北京、佛山。
撰文/画作：弥生
多年前，公司的最终面试其实是一场闲谈。老总随口问了一句，要是来到日本，最先想做什么。我没多考虑，说，我会在第一天晚上，找一家小津安二郎式的小酒馆，对着一壶清酒自斟自饮。老总听后有一瞬间陷入了沉默。后来我知道他当时是在天人交战。因为公司本来是准备招聘男员工回去的。
我说的是毫不作假的心里话。到日本的第一天晚上，参加过公司开的欢迎会后，我又找到了住处附近的一处叫做“荣”的小酒馆。尘埃落定，序幕揭开。一杯清酒后，我说，我来了。
老总的夫人，是京大毕业的才女。其酒豪之名与其美貌，在公司里无人不晓。老总在外应酬颇多，常苦于难陪夫人尽情对饮。于是周五时我便常会接收到老总求助的目光，抬头看去，他在拱手，一脸恳切的表情：“明天5点方便吗？拜托拜托！”
这位夫人至今仍是我爱慕的对象，年过五十却端庄大方中依然妩媚。说话时常有一些小动作狡黠而可爱。老总有调酒师的资格，在家里总会在一旁为我们调酒，时不时巧妙地掺进来接几句话。座中也常有老总夫妇同龄的朋友，无不风趣可亲。于是便多由酒友变为忘年之交。是这些人，在我尚未完全习惯日本时，给了我最多的支持和安慰。其实我怎会不懂，老总的所谓求助，不过是个借口。他是怕我一个人在陌生的文化里寂寞困顿罢了。
。在公司里，每月的目标完成，某人的生日，心情好，心情不好……管它呢，随便一个借口便可以招呼周围人出去小酌几杯。小借口则一两杯啤酒后各自回家，有大借口则会一直热闹至电车的终班时间，甚至会到天亮。
他们喝酒不喜欢窝在一个地方。在一次聚会中通常会换两三家酒馆。公司里的年轻人一般喜欢去各类“居酒家”，干净同时装修也不错。而在我去后，“一次会”、“二次会”、“三次会”…总有一次会按照我的偏好选择“大众酒场”，虽然不乏人嘲笑我是老头子趣味。
这样的店里通常贴着旧日的海报，墙上挂着木牌子，上面写着店家的招牌菜和价格。菜式都是典型的和式，简单，以鱼类为主。主要座位是围成一圈的柜台。店主就柜台内，当着客人的面倒酒，切生鱼片，炸天麸萝。店主多是沉默的中老年男人，看上去诚实可靠。身旁的老板娘却总是八面玲珑，与客人凑着趣，嘘寒问暖，敬语说得恰到好处。整个店里一片浓厚的昭和气息，那是the good old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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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料理很多。每次必点的除生鱼片组合和烤干鱼外，还有一种章鱼的刺身。切成小块的细嫩的生章鱼爪，拌着酱油芥末和嫩葱，滑腻而有嚼劲，味道鲜美。吃过一次后从此上瘾。喜欢这样的饮食文化，所有的食物都不做过度的烹调，保留着材料本身的清淡的鲜香。
日本人喝酒往往会以用生啤酒碰杯开始。他们点酒时通常会说“暂且首先”，老板自会明白点的是生啤酒。每个人在喝了第一口啤酒后，都会大松一口气做一个夸张的表情，说“真香！”不爱啤酒的人看了他们的反应，估计也会垂涎了。在那之后喜欢啤酒的人就会一直喝下去。酒兴来了，可以换到清酒，再换到加冰的烧酒。清酒中我最喜欢的一种是浊酒。据说它是清酒在过滤成品前的一个阶段。酒质浊白，入口绵滑清冽，微甜。它的度数比普通的清酒还要略高一些。还有一种枡酒，用四方的木器盛着，配着盐一起喝。酒多是口味偏辣的剑菱，混入了杉木或丝柏木器皿的香味。清爽而回味无穷。
大家工作时拼命，工作结束后的那一杯也就格外甘美。然而喝酒还在其次，酒桌是大家最重要的交流场所。众所周知，日本人不轻易对人说真心话，而且在年功排序的纵向社会里，前辈后辈的界限分明，说话是极不随意的。但是到了酒桌上，一切就不一样了。酒过三巡，便可调侃前辈的至今单身，便可发些辛辣的牢骚。酒桌上流行“无礼讲”，不论谁说了什么在平时所禁断的话，只要不涉及一些敏感领域，都是应该被谅解的。
在日本喝酒还有一个妙处是，不会有人逼迫你。坐在相邻位置的人会互相斟酒，但若别人的酒杯未空，便决不会再往里面续酒，也不多劝。每个人都喝到自己满意高兴为止。
在换过两三家酒馆后，同伴大多散去。偶尔有臭味相投的，会在回家前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坐。那时我喜欢的是与小酒馆截然不同的地方——爵士酒吧。最先去爵士酒吧，是因为有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村上春树，刚好当时正在新宿，他便带我去了附近的DUG，据说那里是村上春树常去的地方。我想，没有谁会不为这样的一个场所动心。轻轻流淌的爵士乐。光线昏暗温暖。安静。两个人轻轻说话时，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这里有我最喜欢的聊天方式：倾诉和倾听。有时是自己倾诉别人倾听。有时反之。有时则是自己倾诉自己倾听。
恰好那时我签下了一家大客户，部长惊喜之余，主动请缨为我向公司申请奖励。我没多做推辞就让他在DUG里包下了一瓶25年芝华士。在那之后，我无事时常会去坐坐。每次都是芝华士的double，短粗的杯子，优雅寡言的调酒师用小巧的高尔夫球杆般的调酒棒微妙地调整里面圆形冰块的角度。金色的酒液加在冰块内只有二指左右的高度。浅酌慢饮，或静坐，或掏出包里的书看几眼。都是难得的奢侈。如果说在小酒馆里喝的是热闹和浓浓的人情味的话，在这里，饮的便是一份美妙的孤独和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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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爱酒，本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少年时爱酒，爱的是“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放，“貂裘换酒也堪豪”的气度，“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的情怀。如今更是坚信，人无癖无痴不可与交，不能同谋一醉者，不可推心置腹。酒量不在大小，美妙在欲雨欲雪的傍晚，轻问一句“能饮一杯无？”
不忍父母担心而离开日本前，在送别会上我问老总当时与我签约的原因。老总说，因为你爱酒。“可工作和酒没有关系啊。”“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社会。爱酒至少能排遣。能懂得并适应生活。”这是一个50余岁日本创业家的识人之术。
说到生活，不免又想起成全了我与日本间缘分的小津安二郎。一生嗜酒而未婚的他，所有的电影都平淡、细微、无奈而真实，一如生活本身。喜爱他的一则俳句：想起秋刀鱼之味/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清酒带着黄莲的苦味。——在我，这滋味也就是生活之味了。
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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