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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萌的河豚们不知道,不怕死的老饕此时正在酝酿一个阴谋

  • 发布时间:2023-05-10 14:56:27

因为河豚鱼发怒而鼓腹,古人以为吃了河豚鱼也会鼓腹而死。


苏东坡是河豚鱼的粉丝


河豚鱼经过一个冬季的滋养,背宽腹厚,肉嫩脂肥,底气十足地在长江中下游逡巡。它们不知道,不怕死的老饕此时正在酝酿一个阴谋。但道理跟吃长江刀鱼一样,吃河豚鱼也一定要赶在清明前,过了时节,河豚鱼表皮少许很难除去的细鳞也坚硬而戳口了。


中国人吃河豚鱼,是一趟冒险的口腹旅行,而且已经磕磕碰碰地走了上千年,还没有停顿来下,看样子也不可能以浪子回头收场。在这过程中,不时有人突然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腿脚一顿,与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拜拜了,连遗嘱也来不及写。为美食而死,虽然说不上重如泰山,但也不能斥之为轻如鸿毛。毕竟,美食家都是有理想的,有品位的,有经验的——当然,经验往往于无意间致经验主义者于死地。



古人咏河豚鱼的诗留下不少,这是老祖宗满足口福后的真情告白。比如“如刀江鲚白盈天,不独河豚天下稀”,再比如“柳岸烟汀钓艇疏,河豚风暖燕来初”。最有名的当数苏东坡的那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今人引用此诗,往往着意审时度势的“鸭先知”,但苏东坡可能没想这么多,他就想念河豚鱼的美味,春笋、鸭子、蒌蒿和芦芽都是铺垫,是冷菜,为压轴戏的登场演好前戏。


每年清明前后,因吃河豚鱼而死的新闻会出现在小报的社会新闻版上,同时警告:河豚鱼有毒,不要拿生命开玩笑。这道理就跟“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的提示一样,不照样有人砸锅卖铁杀进去,股指不也照样“跌跌不休”?在中国就是这样,越是不让人做的事,越是有人去做。




河豚鱼代代相传,基因拷贝,毒性依然,漂在长江一线,繁衍生息。它五短身材,貌不惊人,却有一口整齐而锐利的牙齿,这是肉食水族的必要条件和特征。小时候我看到张贴在弄堂口的宣传画,警告大家不要误食河豚鱼。科学图谱上的河豚鱼有好几种形态,均与毒蘑菇一样色彩斑斓,诱人亲近。但图上又说了,河豚鱼的毒素分布在鱼卵、卵巢、内脏、血和皮,全身只有肌肉无毒。而每一克河豚鱼毒素就能毒死500人!后来我看到的河豚鱼活体,大多数腹部为白色,背部呈灰色,有深灰色小点分布,以现代人的审美眼光看,那是很酷的颜色。这厮知道自己的酷,脾气也就很大,一不对劲就怒发冲冠,肚子胀得圆鼓鼓,像返航的潜水艇那样浮上水面。古人知道它的七寸,就把它们赶到塘里,用竹竿敲击水面,或截流为栅,再将水拷去部分,使塘内的河豚鱼因相互挤攘而发怒鼓腹,一尾尾如气球一样浮到水面上,渔人用网打捞,手到擒来。




因为河豚鱼发怒而鼓腹,古人以为吃了河豚鱼也会鼓腹而死。其实是鱼子最害人,生的时候小如芥子,一尾鱼抱子成千上万,吃进肚后每粒都一起用力胀成黄豆那般大,当然能将人肚子撑破。河豚鱼的毒素还分布在内脏和血液,所以整治河豚鱼首先要大刀阔斧地剔抉内脏,洗清血筋。烧煮时据说最好以酒代水,大火煮沸,中火焖透,直至收汁,时间约在一支半香。


鲁迅先生吃过河豚鱼刺生



一千年多前日本人开始疯狂抄袭中国文化,连饮食之道也全版克隆,所以他们也是嗜好河豚鱼的族群。今天的日本人专门为烧河豚鱼的厨师考级评分,然后颁发特殊的证书。



鲁迅诗: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


这是写于1932年的《无题二首》中的第一首。同年12月28日,大先生在日记里记了一笔:“上午同广平携海婴往筱崎医院诊。……晚坪井先生来邀至日本饭馆食河豚,同去并有滨之上医士。”




坪井和滨之上均为在上海开筱崎医院的日本医生,曾多次为鲁迅家属看病。医生请病人吃饭,在医生收受病家红包成一时之风的今天是难以想象的,也说明鲁迅与这两个日本医生关系非同一般。诗中还为后人提供了一个可以想象的场景:当时虹口一带日本料理不少,而且在不是“欲上时”的冬天也供应河豚鱼。所幸的是,日本厨师治河豚鱼确实有一套,不然将留下一个牵涉面很广的公案,中国现代文学史也要重写了,而况事情发生在乌云密布的1932年。现在不也有人怀疑鲁迅是被日本特务害死的吗?



闲话少说,回到正题。今天,烹治河豚鱼至少在城市里还属于偷偷摸摸的勾当。中国的厨师如果是在国有企业吃萝卜干饭出道的,肯定不会染指河豚鱼,他们的师傅没教过他,也没那个胆。烧河豚鱼的厨师,必定是江湖上的职业杀手、餐饮界的007。他们每年元宵后就往城里跑了,受聘于某熟识的私营酒家,彼此有长期的默契。在江阴——这是河豚鱼的主要产地和消费场所,烧河豚鱼是按分量计算酬金的,烧一公斤,厨师加工费120元。吃一桌完整版河豚鱼,至少要消耗10公斤,厨师的报酬可想而知。不过这也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河豚鱼烧好后按规矩由厨师先吃,吃后乖乖地坐在厨房里,可抽烟喝茶,但不许走开,两个钟头后没问题了,才可让客人大快朵颐。在江阴,河豚鱼都是回锅后上桌的,断没有现烧现吃。红烧河豚上桌时每人一尾,一张糯软韧滑的鱼皮盖在鱼身上,皮上有许多小刺,那么用筷子一卷,一口吞下,据说十分养胃。




吃河豚鱼时要备只马桶



我在江阴吃过几回河豚鱼,一干不怕死的吃货鱼贯而入,包房内团团坐,没人让座,长幼无序,埋单的老板此时也不会像往常那样客气地说:“请,请,请!”粗瓷大盆的河豚鱼上来后,各自闷头吃开了,连酒也没人劝。据说过去吃河豚鱼,客人自己还要摸出一只角子放在桌子上,表示自己是付了钱的,出了人性命与主人无涉。还有一点,饭桌边还要放一只须两人抬的大马桶,万一有人感到不对,赶快清仓。




在崇明我也吃过河豚鱼,与别处红烧不同的是,此处一律为带汤白煮,汤为浓郁的乳白色,开了膛后的鱼肉会反卷起来,鲜嫩度略胜红烧一筹,表皮留有少许细鳞,但不影响咀嚼吞咽。席面上崇明朋友一再问我:“有什么感觉?”此处的经验是唇舌略微有持续麻木,诚为最妙的境界,不过一旦这种感觉超过临界点,就得赶紧往医院里送。临界点在哪里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反正是不怕死的,早已把身家性命押在灶台上了。几分钟后,嘴唇果然微微发麻,舌尖打滚困难,像拔牙后麻药初退,话也说不溜顺了,也许是我心里紧张,也许是毒素的作用。我瞄了一眼窗外,院子里停着好几辆面包车,想必医院离县委招待所也不远,心里慢慢地踏实了,表面上还谈笑风生。等到水果盘上来后,一切恢复正常。谢天谢地!我又活了一回。


至于滋味,老实说,鲜美度上是胜过如今塘里家养的绝大多数河鲜,但胜出无多。我认为它不如鲜蹦活跳的带子河虾和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跟刀鱼也不能一拼。唯嫩滑肥软一点上,这厮可以傲视所有水族。


吃完了河豚鱼,看看大家都没死,舒口气,点支烟,主人就要讲笑话了:有一回某先生得几斤河豚鱼,教家人煮熟后却不敢吃,看到门口石阶上坐着乞丐,就叫佣人拿了几块给他吃。过了一回,看乞丐没死,就放心地吃了。酒足饭饱,踱方步出门,乞丐看到他一脸的满足,就从背后拿出碗来:“哦,我可以吃了。”




听了这个笑话,马上有人提议敬厨师一杯酒。厨师出来后,就有人问他是否已经吃过。厨师说:“河豚鱼现在是什么价?我怎么有福份吃?”团团坐的好吃分子顿时大惊失色,酒也洒了。但厨师马上又笑嘻嘻跟了一句,“不过老板叫我先吃,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厨师扬长而去。据说一个厨师做一季河豚鱼,可得好几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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