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起 | 少年巴比伦

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

都被毁于某种东西。

——《少年巴比伦》   

我是路小路，我在戴城，我目前的理想是卖香烟。

我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工人，他们用一只甲鱼把我卖进了工厂。

我喜欢看工厂里的小姑娘，小阿姨总招呼我修灯泡。

我遇见了在人流中逆着走的姑娘，我想拥有她，她总说想去远方，可是远方在哪。

我挣扎着，甘愿在香甜而腐烂的青春里堕落。

我不迷茫，因为我不懂什么叫迷茫。

我在意识里聚起阴郁幻想，寻我年少好景破星光。

我曾是少年，一直是少年。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放佛身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小城市，青砖灰瓦的旧厂房孤独地摇摇欲坠，一间间相连的工人宿舍破败阴暗，蟑螂横行，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小城里物资匮乏，来来往往都是邻里乡亲，见面吐着烟圈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再远一点，农药厂，橡胶厂，化肥厂，糖精厂，溶剂厂，造漆厂，灰蓝色的天空下有巨大的烟囱肆无忌惮地大口大口吐着浓浓毒气。

看完《少年巴比伦》，我仿佛与梦中那个城市重逢，它与戴城不谋而合。我甚至有一种我在戴城混迹了很多年的虚幻感，于我，那是真实而又遥远的存在。我从未去过可又一直在那里徘徊张望。

影片里的戴城工厂，综合了上世纪国有企业的生动面貌，这是一个亦城亦厂的地方。这种生活场景在计划经济时代并不少见，一个人降生的工厂，几乎就是自己所有的天地。在支撑整个城市经济糖精厂里，我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小肚鸡肠却充满市井人情味儿的勾心斗角。工厂里没几个正经的工人，他们上班时无所事事地抽水烟、老师傅与阿姨打情骂俏，可这正正好对上了小流氓路小路的胃口，他生怕来到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小社会”。路小路初出茅庐，拿着不知道真真假假的成绩单糊弄他第一位“师傅”牛魔王，牛魔王转手撕掉，这时的路小路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与其技校生涯迥异的车间世界。

当市场上绝大多数电影都把目光投向自诩伤痛纯爱的校园恋爱和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中时，相国强导演处女作选择了拍摄几乎要被时代洪流卷走而发不出声音的改革开放二十年间的工人阶级群像。导演利用具有强烈视觉风格的镜头展现出颓废中带有仪式感的工厂生活。《少年巴比伦》不能简简单单定位于一部喜剧片或者青春片，就如相国强导演自己的定位“封闭空间中的公路片”。路小路自从进入车间开始，就仿佛一路在闯关打怪兽，生活里充斥着平凡又神奇的群戏。因反应釜操作不当引发爆炸而飞上天，但依旧每天雄赳赳地谈笑风生的师傅牛魔王；谄媚得一本正经，因为父亲是局领导当上宣传科干事的官二代毕国强；绰号“鸡头”，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率领电工班在工厂称霸一方的电工班冯班长；退役坦克兵，拥有健壮体格与发育不良的工厂小青年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厂警王明……和他们的相处让路小路身上的江湖气展现地一览无余，同时勾勒出散发粗糙刻板质感的生动连环画似的工厂生活。

在这个充满时代赋予的焦虑与无奈的工厂里，人人都以为自己当工人是一辈子的铁饭碗，他们漫不经心的活，毫无激情的过。伴随着岁月变迁，等待他们的是影片最后工厂在一片轰隆声中倒下的黑白影像。影片旁敲侧击着让我们思索起那个年代里人们的焦虑和绝望，隐忍和渴求，生与死，交织错落爱恋和惆怅。他们在这座工业城市里找不到出路又不甘于平庸，只有等着青春被消耗，人间岁月如流，可他们一如既往。

二十岁的路小路多么自由自在呀，带着点自以为是的小虚荣和无伤风雅的年少心性，他会为了接自己喜欢的女孩下班骑着破自行车摔得狼狈不堪，他会为了救自己的师傅冒着大雨耗尽浑身力气蹬着三轮去医院，他会为了与情敌一决高下冒着生命危险在澡堂里挑战人体极限，他会在醉酒之后不顾一切地冲到爱人家里告白求爱，他会在地震发生的时候第一时间去看望白蓝，这样的男生，浑身透露着一股坦荡而敞亮的少年意气，就像白蓝形容的那样“像一条小疯狗”。

可他生活的戴城就像一片荒芜的草地，在这片草地里，小路只是一株毫无生机的小草，千篇一律的生活自从遇见白蓝而改变。

白蓝与沉重喘息着地戴城如此的格格不入。路小路在愚弄的大爆炸里遇见了她，所有人都盲目的跟随人群逃命的时候，只有白蓝逆着人流。路小路向前看了看奔走的人群又回头看了看白蓝，一个恍神，像是站在工厂和外面世界的大门口，站在那个年代的岔路口，他不知该如何选择，在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跟着人群落荒而逃。因为所有人都在告诉他，孩子，快走啊。他年轻的心没有方向，只有被时代的大潮裹挟着往前奔走。

而白蓝呢？就像是所有人的青春里面出现的一朵红玫瑰，遗世独立，眼里藏着深深的清冷。原著里对她的描述是“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白蓝就像电影《立春》里总觉得被生活辜负了的王彩玲。王彩玲一心想扎根北京，唱进国家大剧院唱进巴黎歌剧院，可是她始终逃脱不了平凡又无奈的生活。彼岸之美在于彼岸之无舟可渡，王彩玲想去彼岸，白蓝也如此，她们共同相信着“人仅仅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可是在戴城里，青春只能是寂静无声的，所以白蓝最终选择做一只没有脚的鸟，离开像大地一样供她依附的路小路。

当白蓝逆着人流骑着脚踏车路过一群逃命的人们，路过路小路时，穿着长裙，长发飘飘。周身散发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迷人又性感，她和那些聒噪又不体面的小阿姨们不一样，她和那些只会眉目传情的小姑娘们也不一样，这刚刚好荡漾了二十岁的热血少年路小路。

路小路脸上仿佛永远带着属于二十岁少年气，他没那么强壮却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蓬乱的头发，脸色苍白，眼神永远不知道搁哪儿。总是肆无忌惮地抽着烟，瞟着小姑娘的玲珑的曲线。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晓得插科打诨，卖香烟充其量算他的一个人生规划。这样的男孩，在苍白的青春期里没有接触几个姑娘，对女人的认知都是在混混沌沌的想象中摸索而成。当懂事之前情动之后还是不能幸免地对白蓝一见钟情，于是他开始花样百出地“耍流氓”。在她必经的路旁撒下钉子博得帮她修车的机会，偷了她的车想载她回家……

白蓝不仅仅是一个路小路青春里的符号，也是他不知轻重的人生里的映照。正是因为路小路的不知轻重，有一股粗粝的小城男孩热血方刚，就这样一个末日狂花式的少年，打动同样处在迷茫与不甘的青春期的白蓝。

白蓝爱路小路吗？我觉得不是，但我知道白蓝理解他，懂他。当经历和王明在澡堂的“战争”之后，白蓝云淡风轻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赢王明吗？因为你才二十岁，而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或许正是因为路小路不明白自己才二十岁，才是真正走不近白蓝，输掉了这场感情的原因。白蓝是他世界里一切的鲜花和白云，而在白蓝的世界里，路小路只是呼啸而过的青春里无疾而终的一次相遇。纵使“走了几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记你”，但这只存在于戴城里的青春的躁动，终将被岁月的洪水冲刷的消失殆尽。

可这毕竟不是千篇一律的青春片，影片就像是还原了路内老师的文字，不会卖弄诘屈聱牙的词汇，也没有故意经营的叙事圈套，通篇读下来，尽管充斥着青春的愤怒和冲动，但始终是看似下一站光明中带着迷雾中探索的卑微和无解。电影里面路小路和白蓝的故事随着白蓝离开戴城而戛然而止。当路小路带着白蓝留下的帽子奔赴有她的城市，却辗转寻不到她的踪迹时，二十岁的路小路才明白白蓝的离开是他无法承受的失去的重量。在电影院里，路小路捞起属于他们俩在天台的回忆，片尾曲《姐姐》响起。以后的以后，路小路还会不会坚持对白蓝的找寻我们不知道，可是正如他的自言自语“时间很公平，你所爱的人，所恨的人，全都成为过去”。

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我生活在路小路成长的戴城里，我路过路小路的青春，我拥抱过路小路挣扎又纯粹的爱情。我中意他年少时模样。感谢让我遇见用生命爱着白蓝的少年路小路，感谢《少年巴比伦》让我看到属于那个工业时代里的让人魂牵梦绕的少年好景与春光。